钱老师用他的一生告诉我们:无论处在人生哪个季节,好好活着,真诚地做些对世界有益的事,守护住内心的光与热,就是对生命最庄重的承诺。
中国学界有一位钱理群。他的人生道路无法复制,他的精神高度常人也难以企及。那么,这个“独一无二”的钱老师,对于我们这些走在自己平凡之路上的人,意义何在?
2025年7月13日 星期天夜光杯封面人物
借用鲁迅《藤野先生》中的句子:“每当夜间疲倦,正想偷懒时”,想起钱理群的“我存在着,我努力着,我们彼此搀扶着”,于是就又“良心发现,而且增加勇气了”。钱老师用他的一生告诉我们:无论处在人生哪个季节,好好活着,真诚地做些对世界有益的事,守护住内心的光与热,就是对生命最庄重的承诺。如果可以这样,我们每个人,或许都能在漫长时光里,找到并确认那个“独一无二”的“我”,活出自己独特的人生。
未名湖畔与西南边陲间的跋涉
展开剩余88%钱理群老师的人生,本身就是一部跌宕起伏、充满韧性的精神史诗。他于1939年出生于战火纷飞的重庆,硝烟与离乱是他童年的底色。山河破碎、家庭离散的痛楚,很早就刻进了他生命的年轮。这些经历,不仅塑造了他敏感的心灵,更让他对个体在时代巨浪中的命运沉浮产生了刻骨铭心的体悟,奠定了他日后研究中对知识分子精神史特别关注的基调。
“燕园”中钱理群最喜欢“看天”的地方
1956年,钱老师考入了北京大学中文系,踏入了梦想中的学术殿堂。然而,历史的急转弯令人猝不及防,几年后,他遭遇了人生的重大转折——因故远赴贵州安顺,在当地的卫生学校、师范学校教书。这一去,他在祖国西南边陲的偏远小城,度过了整整十八载春秋。这十八年,对于任何人的生命而言,都是漫长而沉重的。远离学术中心,信息闭塞、生活艰苦,精神上的孤寂更是难以言表。在贵州那些艰苦而寂寞的日子里,他如饥似渴地阅读鲁迅,鲁迅那种“反抗绝望”的哲学,那种在无路处也要踏出路来的坚韧,那种对国民性的深刻剖析和对黑暗的不妥协的战斗精神,深深地浸润了他的灵魂。鲁迅不仅成了他精神荒漠中的生命源泉,更奠定了他一生治学与做人的基石——独立思考、坚守良知、关怀现实、永不言弃。
历史终于迎来了转机。1978年,凭借深厚的学养和不懈的努力,钱老师以优异的成绩考回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代文学专业读研,师从王瑶先生和严家炎先生。这标志着他学术生涯的真正起点,从此开启了他以鲁迅研究为核心、辐射整个中国现代文学与知识分子精神史研究的历程。
钱理群与夫人崔可忻早年合影
毕业后留校任教的钱老师,以其深刻的思想、深沉而真诚的情感、准确而富有感染力的语言,成为几代北大学子心中“点亮心灵”的启蒙者和精神导师。他的课堂常常爆满,一代又一代的学生从他那里汲取直面人生、独立思考的精神力量。
钱老师教学与研究的核心,始终围绕着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困境、历史抉择与现实担当。他对知识分子的剖析深刻而犀利,尤其是对“精致的利己主义者”现象的批判,直指时代病症的核心。他的著作,是对百年中国知识分子曲折坎坷、充满血泪与反思的心灵史进行的沉痛追问和深刻总结,字里行间饱含着对知识分子独立精神失落的忧思。
重返故园与生命课堂的回响
2002年,钱理群老师从北京大学退休。然而,退休对他而言,并非学术生涯的终点,而是生命以另一种形式继续燃烧的开始。他做了一个出人意表又情理之中的决定——回到他的母校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,开设了一门名为“鲁迅作品选读”的选修课。我和几位老师有幸跟着钱老师听完全部课程,并参与由钱老师主持的一些相关的教材、教参的编写工作。工作方面的收获自不必多说,如今在我记忆里留下更深刻痕的,却是钱老师那些鲜活而独特的生命细节。
钱理群近影
钱老师对鲁迅作品的解读,绝非照本宣科或理论堆砌,而是带着他个人的情感温度和生命印记。其中,最令我震撼、至今难忘的场景,是他常常大段大段地、饱含深情地朗诵鲁迅的原文。在附中那个有些空旷的阶梯教室里,几十个少年屏息凝神,听讲台上一位白发苍苍、饱经世事的老人,用他那特有的、略带沙哑却充满力量的低沉嗓音,一字一句地读出鲁迅文字里蕴藏的冷峻与悲悯、愤怒与温情、绝望与希望。特别值得一提的是,南京师大附中的所在地,本身就与鲁迅先生有着奇妙的历史勾连。这里是鲁迅青年时代曾就读过的江南陆师学堂的一部分,校园里至今还保存着江南陆师学堂时期的建筑——一幢古朴典雅的欧式两层小楼,如今已成为南京鲁迅纪念馆所在地。钱老师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,鲁迅在百年前写下的文字,仿佛在这座他曾留下足迹的校园里重新获得了生命。少年们的心弦被这穿越时空的声音拨动,激荡起层层叠叠的涟漪。我常常想,那一刻,历史、文学、师者、学子,在一种无法言喻的氛围中融为了一体。
钱理群新书《养老人生》
选修课程结束后,我常常在课堂上向学生讲述这个场景,教室里静悄悄的,学生似乎也在想象中听见了历史苍凉的回声。此后讲述鲁迅作品时,我有时也朗读鲁迅的原文,有时也请学生朗读,再平常不过的朗读法,此时仿佛别有意义和意味,如同我们以自己的生命之弦,奏响同一首曲子,其间有重复和传承,也有变化与创新,最终形成一部宏伟的交响乐。能够在这部交响乐中奏出一点自己的声音,我与学生都深感幸运,深觉幸福。
选修课期间,钱老师住在学校旁一间陈设简单的宾馆,中午就在那里用些简餐。我们几位老师有时也陪钱老师吃吃饭,说说话。钱老师吃饭时往往食不知味,依然沉醉于他感兴趣的那些学术问题,把餐桌变成延伸的讲台。什么菜转到他面前,他就吃一点,如果那盘菜一直停在他那里,他就一直吃这个菜,令我想起王安石那则吃獐脯(鹿肉)的轶事。坐在他旁边的王栋生老师常常会为他夹一点菜,提醒他吃点东西。细心的王老师还照顾钱老师的日常起居,每天为他准备一点水果。这里也有一个有意思的细节,王老师替钱老师买的,都是橘子之类可以手剥的水果,不需要削皮或更复杂的工序。
养老院里的深情守望与“五大回归”
崔可忻老师(钱老师的夫人,医学教授)去世后,我们都很担心钱老师的日常生活。我没去过他现在住的养老院,但有一次在访谈节目里看到他的生活画面,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:崔老师生前从世界各地精心收集的各种小娃娃玩偶,依然被钱老师珍重地、整整齐齐摆在房间柜子里,无声地诉说着长长的思念;镜头里的钱老师,每天保持出门散步的习惯,常在树下驻足,闭着眼睛听风吹树叶的沙沙声,神情平和专注。2024年钱老师回南京时,我和照顾他的护工大姐聊了几句。大姐说钱老师“精神很好”,常有学生和朋友来看他,他谈兴很浓;只要身体允许,他就看书写作,“闲不住”。这正是我们最希望看到的钱老师的晚年:他心里深深思念着崔老师,却能以令人敬佩的平静和豁达面对日常的孤单,继续在文字耕耘中,在与年轻一代充满活力的思想交流中,保持着一种蓬勃向上、让人羡慕的生命力。
钱理群与夫人崔可忻早年合影
今年3月15日在中国现代文学馆举行的《路翎全集》出版座谈会上,钱老师亲临现场并作了发言,谈及人工智能(AI)给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带来的冲击。有学生发给他一份利用AI生成的“钱理群之路翎研究综述”,这份综述的准确程度令他感到“震惊”。它不仅梳理了研究的基本脉络和核心观点,甚至精准地指出了研究中存在的优缺点,以及未来可能拓展的研究空间。与不少老人面对新事物时的保守与疑虑不同,钱老师虽然也保持着理性的审慎,但更多地流露出一种开放甚至可以说是“欢迎”的心态。他从这种技术的潜能中,看到了“人类的新希望”,并将殷切的寄望与真挚的祝福投向了中青年一代学人——正可以借此契机,去探索、去构建“人类文明的新形态”。而对于包括他自己在内的老一辈学人,他清晰地定位了其角色:愿意成为年轻人探索路上“坚强的后盾”。
家中的陈设保持了夫人崔可忻在时的样貌
这正是我熟悉的钱老师。他身上似乎总有一种恒定不变的东西——那是盎然的、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生命力;那是纯净到近乎透明、虔诚到近乎朝圣的学术热情;那更是与鲁迅先生一脉相承的,对青年一代那种无条件的、近乎本能的支持与爱护。钱老师一生乐于扶携后辈,为许多年轻学人的著作撰写序言。或许难免有人试图借用他的声望来装点门面,营销自己,以钱老师的世事洞明,他未必看不清其中微妙。然而,他依然选择相信,选择去做那个“坚强的后盾”。
家中的陈设保持了夫人崔可忻在时的样貌
每年春节,我都会给钱老师发一封简短的问候邮件,钱老师也总是回以同样简短而温暖的话语。王栋生老师和钱老师常通电话,我更多是从王老师那里知道钱老师的近况和新想法。他依然保持着惊人的创造力,尤其让人敬佩的是,他把在养老院这个特殊人生阶段的切身体验和深刻思考,写成了《养老人生》一书。在这本充满生命智慧的书里,他提出了独到的老年人“五大回归”理念:“回归自然,回归童年,回归家庭,回归日常生活,回归内心。”仔细读他在书中列出的每天的时间表,我明白了:对他来说,实践这“五大回归”的核心方式,恰恰是持续不断地写作。写作是思想的跋涉,更是灵魂的归航,是确认自己存在、抵达内心清明的途径;写作让他回归到那个最本真、最纯粹,“独一无二”的钱理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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